一直没有过多的讲过宋瓷,难在如何下笔,难在该如何诉清思绪,它的高度,或许我穷尽一生还是难以真正体会其精髓,一个伟大的时代和这个时代同样伟大的瓷器,谨以自己浅薄之言,致敬!




    中学时代,历史是必修课,有同学曾问我,你最不喜欢哪个朝代?还记得当时我的答案毫不犹豫的说了,是宋朝。对于汉唐的豪迈,明清的富丽,在我的眼中,每一个时代都该有它的样子,而不是不清不楚的逃避度日。关于宋朝,在那还懵懂无知的年纪,似乎只停留在钟情于宋词。知道五大名窑之名,知道有一种带有冰裂纹的哥窑瓷,知道北宋有两个被俘虏的皇帝,却不知其中一位便是曾豪言写下“天下一人”,留下“雨过天青”颜色的艺术家。曾经的赵宋在我眼里是那样的不堪,也许是因为不喜,它并没有在我的记忆里留下过多的印象,也并没有过多的探究,留下的无外乎几个抗金英雄,几首婉转到极致的词曲。

    人生总归是一场奇妙的旅程,就如同徽宗的一个梦,成就了绝世天青的艺术,而我亦因“宋瓷”,打开了“云破处”的畅想,那个阴柔而缠绵的时代,那个文弱而诗情画意的王朝,就再也无法放下。




    公元960年,一场陈桥兵变,后周将领赵匡胤黄袍加身,建立宋朝。为防故事重演,太祖皇帝“杯酒释兵权”,自此宋王朝重文抑武,与士大夫共治天下。“满朝朱紫贵,尽是读书人。”文治的大宋王朝,说是全民文艺诚不为过。从皇室到百姓,从武将到文人,从权臣到雅士,“烧香点茶,挂画插花,四般闲事,不宜累家”,他们将日常生活带至艺术境界,他们用独有的文人气节,开创了全民审美的艺术时代,撑起了清明上河图上的安逸与繁华。




    这是一个真正慢生活的时代。宋人很明白自己该扮演着什么角色,他们可以在朝堂意气风发,也可以闲看落花尽展风流,知道春天来了该去踏青,知道冬天来了应该赏雪。生活本来就可以很悠闲,在中国古代没有一个朝代可以和宋朝比国富民乐,也正是在这样的社会背景下,宋朝的艺术高度发展,宋人更懂得生活的意义是什么。但也就是这个世人皆言之文弱的朝代,却存世三百多年,超过了盛唐帝国,期间既受尽辽、金、西夏之苦,又目睹了他们纷纷落落。雄厚的农业基础,繁荣的商业、手工业使国库充实,繁华的都城汴京自《清明上河图》上绘出,至今成为国之至宝。在文化领域更是立数千载之演进,指南针、印刷术、火药三大发明名列于宋;唐宋八大家中宋文人占尽六位;书画艺术创“无我之境”,后世学者难以逾越。










    或许宋屡屡纳贡称臣是无能的,就像我曾认为的一样,“弱宋”是它的代名词。然宋人不喜战争,他们热爱自然,也热爱艺术,寻常百姓尚想方设法的来装点生活,他们尊重每个生命存在的意义价值。就像宋朝颇为经典的各式行旅图画作,在壮观巍峨的山水中,人是行走其中小小的个体,这是非常了不起的天人合一观点。因为宋人知道,也清楚的明白,高山仰望,沧海桑田,宇宙万物,我们过于渺小,理应顿生敬畏,理应留下谦卑。所以带着这样的态度行走世间,是“行旅”。这样的思想认知高度,宋人的情商与智慧不必怀疑。强大的蒙古的铁骑历时2年多灭西夏,征服中亚霸主西辽不过1年,5年驯服斡罗斯联盟,24年灭金,但灭亡宋朝,却用了整整47年。自古常言“弱宋”,不该有此一说。或许我们再接着读来它的艺术和故事会更加明白。



(范宽·溪山行旅图)


    宋代的瓷器足以和它的书画成就相提并论,创造了华夏两千年文明历史上一个不可逾越的高度。宋瓷以器形典雅、釉色纯净,都堪称我国古代陶瓷的代表和典范。它的美学追求高度,前无古人,后无来者。美学,乃西方舶来之词,但用在宋代,也恰到好处地为我们诠释了一个古典文艺的古老中国。现在我们讲究极简主义,而宋瓷中的极简美学,早已领先世界千年。大学时,导师曾讲,国外的一位设计大师遇到一位国人设计师向他请教,为此他感到很诧异,“为什么你们古代有如此好的艺术还要向我来请教呢?”在他们看来,中国画的意境和留白是那样的不可思议,可以成为源源不断的设计灵感和创意。古老的华夏文明应该是我们引以为傲的资本,但很多时候,我们都在忽略,忽略本该敬重传承的国之精粹!就像瓷器,它本就曾是华夏民族所独有的。







(大英博物馆)












    而在宋代,一年四季似乎没有繁华凋零之分,纵然平常,宋人也有足够的心思和情调来为自己创造一个更为美好的品质生活。他们细嚼生活,善于观察,用双手去阐释智慧。称臣纳贡又如何?换来国之发展,百姓安居自是甚好。言我软弱又何惧?避之涂炭生灵,“华夏民族之文化,历数千载之演进,造极于赵宋之世。“还不足矣?而南宋亡灭之时,上至天子,下至百姓,十万军民以死殉国,这样的惊天气节,宋人又何来软弱一说。驰骋天下的霸主理应敬畏,以和为贵的王朝更应该得到尊重。



(宋徽宗·文会图)


    文人曰:不着一字,尽得风流。宋瓷艺术便在于不加修饰还原本色的世界。云破处闻天籁,无画处皆成妙境,是宋代帝王对瓷绘艺术至高的要求。它似在大唐繁华绚丽的荣光中开出一朵绝世的清淡之花,在辉煌的盛唐文明之后,这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挑战,感慨之余,不得不佩服宋文人的胆量!一个由武将开创的宋王朝,却达到了文化艺术的高峰,这本身也是一个不可思议的逆袭转变,不是吗?宋瓷之于三彩,宋词之于唐诗,有宋一代,以创新的艺术表达方式,另辟蹊径,重新定义生活,再经由宋人的静观沉思,俨然生出一种哲学的意境美,标志着“禅心深意”时代的开始。



    禅的本意便是沉思,一种追求内心澄净无染、怡然自适的生活意境。“近来朝野客,无座不谈禅”,宋代文人士大夫参禅成为一种经久不衰的社会风气。而当这样的禅学深入日常,艺术便有了美学的前提。在古代,民间百姓用瓷多喜热闹,热衷于装饰,而在宋代,即便是普通民用瓷,也表现出一种美而不艳、华而不靡的美感。这是一个真正全民审美的时代,是一个世俗生活亦精致化的时代。宋人更知道什么是美,什么是生活。他们更加的亲近自然,由奢入简,要求绝对单纯,强调平淡质朴之美。汝窑之天工,钧窑之绚丽,官窑之古朴,哥窑之典雅,定窑之纯净,宋代五大名窑在艺术的长河中自成儒雅一派,静穆千秋。其质美而不华,其形美而不拙,清新如沐,雅韵天成,含蓄内敛,富于禅意。它们用优雅书写岁月,以精致记录生活。




    常常曾想,那时的生活是否是这样的:雨过天晴,青蓝相间的天空,飘来几朵白云,伴着清风鸟鸣,三五好友结伴去郊外踏青。乍暖还寒,薄薄的冰层已经开始融化,交织纵横的冰裂下,是一汪淡若美玉的清湖,岸边松软的土壤中,也已见微微摇摆的芳草,春天气息扑面而来,没有几首词曲佳作岂不辜负?煮酒煎茶,品词作赋不知不觉已是傍晚,踏着夕阳彩霞而归,晚些亦可相约观赏夜晚的星空……一天便过去了,富有艺术创造力的宋人,便努力将自己所见、所悟、所感的自然之景再现到瓷器上,于是便有了汝瓷,定窑白瓷,哥窑、官窑冰裂瓷,带有春野之韵的耀州窑青瓷,灿若晚霞的钧瓷窑变,和神秘似星空的吉州窑。














    静观宋瓷,得到的是难得的清净空灵。它是完美的“自然”呈现者,是对自然精神意蕴的一种真实再现。纯净古朴的纯釉色装饰,明澈与清幽的意境,是宋人所追求的艺术精神,更为他们孤傲的心灵找到了绝佳的归宿,把对生命的深情,对自然的尊崇,投影于神奇的釉色中,带着对于人间的敬意。








    宋瓷的境界便是禅的境界,是一个通透、空寂、物我两忘、梵我合一的世界。这是一种天性,也是一种诗性的理智。一抹青色的赏心悦目,一片白境的空蒙灵动,当艺术的生命在自然间得到了永恒,那么它便在雨过天青处,在碧波柳岸,在云光水影中,在雪地,在树梢,在一切入目所及的地方,而自然的本性也必然得以展现。

    宋文明的印记,是隐匿在青瓷彩釉里的故事,是镌刻于温润柔婉上的传说。宋王朝它更似疏影横斜里的诗情绝唱,如同它的瓷器一样,用简单和平淡创造了东方文明的世界高度。












    英国著名收藏家吉赛曾言:”藏家至少要等三十年,方能参透宋瓷的精妙”。当明清御瓷在拍卖场上频频撑起亿元天价的担当,高古宋瓷或许还过于清冷。被低估的价值且不多说,曾经浮华喜淡泊,是大美至璞,又何惧不言!